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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凌远坐在李熏然对面，心里有点叹气。早知道要来的是这样的环境，他起码不会穿西装还打着领带。幸好这个地方离附院足够远，又不是常规休息日，他不必担心会被医院的小姑娘们“偶遇”到。
李熏然心里也在叹气，他第101次想要挠头：哪根弦搭错了居然跟凌远约在奶茶店？！
对，这是一家奶茶店。李熏然抱着一杯温乎乎的珍珠奶茶——他本来点了加冰，结果被凌远一个眼神丢过来就莫名其妙改成热的，是不是疯了——双手支着额头，不想让凌远看到他一脸的尴尬。
凌远面前则是一杯粉粉的白桃乌龙，常温无糖，清清淡淡，用李熏然的话说，比白开水多个颜色而已。
逃犯抓回去之后，他们见过两次。一次是隔天李熏然去医院探望凌远，凌远正在办提前出院。一次是定案时凌远作为证人去市局“过堂”。
这是第三次，是凌远找的李熏然。
“李警官，我有一些事情，还是当面跟你聊一下比较好。”
凌远电话里的声音挺严肃的，李熏然心里隐隐发慌，凌远问他在哪里见面比较方便，他没过脑子就说了这家店的地址。
这家店，算是李熏然的一个小秘密。
跟两个哥哥不一样，李熏然不仅嗜辣，还爱吃甜。每当碰到黑暗到要超出常人认知的案子时，他就会一个人在这里点一杯双倍糖的奶茶，坐一两个小时，让那些糖份慢慢转化成能量，让他能持续生出无限勇气，继续做他的屠龙勇士。
李熏然从小在开明宽松充满肯定支持的家族环境里长大，性格坦率待人真诚，十六岁之前没碰到过什么事能算得上挫折。
十七岁那年的真相，几乎是令他崩溃的。
他的养父母后来告诉他，关于他是养子这事原本并没打算瞒着，只是觉得他年龄还小，怎么也要等到十八岁再正式跟他谈。现在想来，除了多两个关心他的哥哥，生活上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那个假期回来之后，他整整一个月每天下午都躲到这里来，对着奶茶杯发呆，生生长胖了十斤，还被简瑶嘲笑好久。
不过，也要感激当时的打击，把他从理想主义的象牙塔里拽出来，看到这世界原本的黑暗。
黑暗不会消失，黑暗也并不可怕。即使万年幽谷，只要渗进一丝阳光，就能驱散所有黑暗。
所以当他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不间断的电击和噪音折磨没能彻底摧毁他。只是那一段记忆被他小心地封存起来，不想碰触。
“你的头……伤都好了吗？”李熏然躲在奶茶杯后面小声问，等一会儿没得到回应，抬头去看凌远，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心里又一阵发慌。
“我没事，谢谢李警官。”凌远视线落在那杯珍珠奶茶上，眉峰收得很紧，“今天特地打电话，是有件事得确认一下。”
该来的还是要来。李熏然心里那口气叹了出来，被凌远选择性地无视掉了。
“那个状况持续多久了？上次出院之后一直那样的吗？”
李熏然终于把奶茶杯挪开，摆摆手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以至于显得有点假的笑容，“没有那么严重的，出院以后都挺正常，就那天估计是碰到了极端情况受到点特殊刺激才会那样的。”凌远对李熏然的伤情病历了如指掌，这一点李熏然也知道，可他还是试图挣扎一下。
“我问过黄医生了，你的心理评估报告不是我们院里出的，而且直接提交给了市公安局，病历没有存档。这样不合规。”凌远语调平和，眼角微弯，似带着一丝笑意。
李熏然低下头不说话，五官朝中间挤，像要把自己的脸捏出十八个褶儿。
“如果确认你伪造鉴定报告，我必须告知你的上级领导，李警官，我希望你能理解。”
“凌院长，我没有伪造鉴定报告。”李熏然调整下呼吸抬起头来直视凌远，眼神清澈得几乎透明。即使是凌远，望着这样一双眼睛，也会直觉地相信它的主人绝不会撒谎，“给我做测评的是司法系统内部认定的心理测评师，所以报告直接在局里做存档。”
“测评放水。”凌远平静地指出事实，李熏然那天的表现很明显不能通过严格心理测评达到可以跑一线出外勤的标准。
“没有。”李熏然抿起唇，唇线有些发白。
凌远望着他倔强的神情，突然对自己不满起来：我到底在做什么？就算鉴定报告真的有放水，难道我要把这事儿掀到市公安局去吗？
真闹出来，李熏然……可能会被停职的吧？
可再转念，他那天苍白着脸竭力控制颤抖的样子又实在令凌远芒刺在背。身为医者，他无法说服自己放开不管。
“即使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也能看得出来，你需要接受治疗。”如是想着，凌远放缓了语气，“无论你的鉴定报告是哪里出的，让你这样归队，很不负责任。”
“不是的。”李熏然反驳得很急，反驳完又紧抿着唇不出声。
“叮铃——”一声轻响，坐在另一侧的一对小情侣离开了奶茶店，偌大一个店面里只剩下他俩在靠窗的角落。因为客人太少，做奶茶的小哥打着打着游戏开始打起嗜睡来。
凌远有一点点后悔，他开始在心里检讨自己今天会打电话给李熏然、并且还约了地方见面实在太过冲动。
不然，就这样算了？他想。
“报告是我哥出的。”李熏然突然道，声音不大，毕竟会涉及到工作内容，小心点总没错。
“你哥？”凌远脑中闪过一同入院的另一份病历：左肩下贯穿枪伤，无子弹残留，急救时出现失血性休克……
那份病历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唐川。
唐川……H大那个关于纳米材料在生物医学领域应用的国家级项目在帝都的报告会上，项目联合小组署名里也有这个名字，他是李熏然的哥哥？
他不是H大物理系的教授？为什么会给李熏然出心理测评报告？
或者只是重名？
“我哥是薄教授的直系师兄，也是H市公安局刑侦顾问。”李熏然慢慢地道，“薄教授让我哥给我做的测评。那个案子情况很复杂，我准备出院时薄教授状态也不太对，他担心自己出的鉴定结果不够客观。”
“之所以给我评估合格，是因为我哥已经做过比那天抓逃犯更极端的场景模拟，我的反应正常，他才会排除我的PTSD症状，”凌远想说话，被李熏然抬头阻住，“我知道你想问能有什么比那个情境更极端……”李熏然声音哑下来，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我哥肩上的伤，是我打的。”
凌远愣住了。
“我曾被罪犯深度催眠，我哥没能找出催眠的核心刺激源。他当时曾说过这是个隐患，他教了我一些对抗的方法，虽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但可以让我保持住清醒。现在起码知道了一点，我哥说的复合刺激中有一项，是超高分贝的噪声。”李熏然长出一口气，“凌院长，我不是PTSD，我只是脑子里还藏着一个催眠指令没被完全破解。我哥和薄教授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将可能出现伤害的风险降到最低，我信任他们，他们也信任我。”
“他们做这些，只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有多么热爱自己是一名警察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凌远以为太阳突然逆转宇宙运行的规律、直接落在了李熏然身后，不然，要如何解释自他身边边缘突然迸发出来的柔光？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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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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