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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感谢好友 @一路到底孟子敬 ,日常 @叶海 我更新啦……

庆祝与 @mimi剑雨秋霜 太太二次元近距离接触【放礼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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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从天津城出来自津浦路【1】向南,触目皆是荒野,连年干旱比战乱更有毁灭性,无人打理的田地连荒草也不生。离铁路不远处即是官道,零散地走着骡马车担,三三两两,更显冷清。

列车不算疾驰,也疾驰不起来。二次北伐在豫东南鲁西北打了几个月,德州到济南路段被毁得没法通车,直到国民革命军打进天津,全线占领津浦铁路之后才重新修缮,通车也不过年前的事。如今购买二等车厢的坐票仍需要国民政府签发通行证,是以整节车厢空荡荡的,只有三位乘客。

一位长衫礼帽的中年人,略有发福,看上去像是商铺老板,对面坐的短打青年应该是随行伙计,两人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偶尔抬高的声音里露出些数字来,想是为着买卖奔波需要核对账目,到后来青年伙计拿出纸笔,老板说他便记下来,极是认真。

隔出八九个座椅,靠车厢一头最里面角落的位置上,一位青年端着报纸,目光却掠过报纸投向窗外。青年唇上无须,看上去约摸与那伙计一般年纪,可眉宇间多出一股煞气,嘴角向内收着,腮颌边缘便如刀刻斧凿一般,高山上鹰隼掠食的眼神与他向车厢连接之处扫去时正相类,若在那时与他目光相触,丝毫不会怀疑即使生死立判的场合,他必有杀伐决断之气概。

可若眼睛眯起,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些笑意,又现出颇熟于世故的通透,比之同车厢笑起来憨实得有些可爱的青年伙计不知要多经多少历练,倒是能与那位老板相仿佛。

他便是自北平接了调令,经天津到德州再回济南的北伐第二集团军少校参谋赵铁良。

初接调令时,赵铁良曾向陈调元电话请示是否需要一同南下,得到自行安排的回复。这不过是面子上走个过场,要给陈特派员撑足面子罢了,事实上特派员接收工作须得到泰安,而赵铁良的调令里早就明白写着调任目的地是济南,且有“一路安抚联军各残部,如遇有意归顺者,权且便宜行事”字样。

离开北平时冯将军也曾要人特意吩咐过他,“与南京政府略有分歧,此次返鲁,一切须小心在意。”冯将军名义仍在军政部挂职【2】,但此时江西湖北局势已然十分紧张,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打起来,赵铁良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到这样的命令,自然能明白这其中需要他收散兵为己用的意思。

赵铁良在德州多停留几日,主要是为让李保贵将他散到这里的部属收回来。李保贵早年在豫西落草,后来跟着孙大麻子做到营长。二次北伐直鲁联军在马兰峪被打散,李保贵带着几百号人流落到沧州一带,既没赶上收编也没去成东陵【3】。如今孙大麻子带着缩编的四十二旅开去胶东,他们彻底成了散勇。

赵铁良跟李保贵算是不打不相识:李保贵的手下做那没本钱的买卖,主意打到才巧路过沧县多留一晚的赵铁良头上。一趟拳脚免不了,李保贵实没想到这看起来纤瘦的青年人如此能打,十几个人围在中央不见怯意,手上脚下虎虎生风,便起了爱才之心。

待到一众弟兄全被放翻在地,放出名号来,李保贵才知道这“嘴上没毛”的小子手里拿着南京政府亲发的委任状,心下生出由衷敬佩。及至真的随他南下一路见他行事作风,手下兄弟也都心服口服,没人再抱怨李保贵的决定,毕竟混进“正规军”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

有番号好办事,李保贵摸到些许赵铁良的心思,特意避开混油了的老兵痞,只找踏实吃粮当兵的后生。赵铁良虽年轻却很懂用人不疑的道理,将一应“便宜”之权都交在李保贵手里,任他安置。自己则换了便服,先一步回济南。

赵铁良得先去见迟胜芝,倒也不单只为了冯将军传给他要“保护乐平先生”的的口信。打从一知道能回济南,他就压不住心头想见俞成志的雀跃。

若以正式调令日期【4】来算,赵铁良离开这里整十七个月,不算长,却十分恍惚。


那天非常冷,街口的老人看早起天色都说要下雪,可到半夜也没见落雪星儿。赵铁良在睡梦里被拖起来,后脑生疼便失了知觉。醒来时在一间没有窗的屋子里,黑漆漆空荡荡,听不见声响,冰凉的地渗着腥气,不知道过了多久,饥与渴煎熬着他,说不出话来,拍门也拍不出动静,可能就会这样死去。

在那之前,赵铁良以为自己不怕死,拍着胸脯说小爷是上过战场的,怕什么。只有到了呼吸都痛得眼前发白那一刻他才知道,死亡原来可怕,因为他不想死,还有太多事没做,还有太多话没说,他跟着爹自战场上来回竟从未为死亡来临做过任何准备。可若想一想,哪里有十七岁的少年会为死亡做准备呢?

墙上透出一丝光来,他以为是幻觉。光的范围变大,却并不太亮,动静十分轻微,窸窸窣窣地,墙角多了一个比长成的冬瓜还大一点的洞,洞里伸进来满是灰尘的一张脸,只有眼睛透亮,好像洋人店里的玻璃珠子。

居然是俞成志。

倒在黑屋子里的赵铁良有十几天没见过俞成志。那年夏天赵铁良才混进高级班,俞成志因为成绩优秀考试过关,夏天便跃级升去省立大学了。两下离了十几里,原本见就少,又赶上那几日闹脾气,赵铁良去学校里找,俞成志有一万个方法能躲开他,堵了几次没堵着,赵铁良心里也憋上气:算了算了,不见就不见,有本事一辈子别让我再见着。

“嘘——”俞成志将食指贴在嘴唇上,指尖上有血,“铁良,你记着,绝不能出声,不然咱俩都得死,听到没?”声音特别低,几乎只剩下气。

赵铁良点头的力气都不够,俞成志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便钻进来拽着他往外爬。等把他全身拽出土屋,俞成志回身三下两下把那洞填上。赵铁良心口一酸,想问一句“你舍得见我了么”,口唇动动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继续由他拖着一路压着草丛顺着水沟爬到墙外面。

赵铁良几天没吃没喝早就脱了力,俞成志背着他,连滚带爬回到他所熟悉的地方:那是赵宅后门外半里远的福寿街【5】,是赵金诚严禁他踏足的地方。赵铁良正疑惑着怎么会到这里来,一个人墙影里闪出来,头上斜缠着两道变了颜色的绷带,却丝毫不减眉宇间勇悍之气,正是赵金诚的贴身副官齐汉祥。

“我这就回去,”赵铁良力气恢复了些,吞咽几口唾沫总算能出声,看见齐副官第一反应是摇晃着要站直,“给我爹知道了要挨棍子。”

齐副官脸色暗一暗,没说话。

俞成志依旧扶住他,说道:“铁良,你不能回家,得跟齐大哥走。”

赵铁良赌气不看他:“走?走去哪儿?我家就在前面,我自己认得家门。”他再试一遍还是没站稳,这回晃一晃直接倒在俞成志身上,索性撒赖,“不用你管。”

“你知不知道你昨晚才睡下就被人掳走了?幸好迟叔跟警察局里人头熟,知道你被关在哪里,否则人神不知,你命就没了!”俞成志声音虽不高,神色地极其严厉,赵铁良被他气势压得愣住,没敢回声。

俞成志见他安静下来,语气也放缓些:“铁良,赵叔给你下了命令,让你必须跟齐大哥走,现在就走,具体情况齐大哥路上跟你说。”齐汉祥伸手,俞成志便把赵铁良推过去,“快走,不然等魔王【6】的追兵到了,你就走不了了。”

赵铁良梗着脖子还要问,耳边留下句低语,眼前突然一黑倒进齐副官怀里,意识留存的最后一瞬间他想,身后站着俞成志,那低语的声音也是俞成志,难道是他打晕了自己?

再醒过来时天都大亮了,赵铁良手脚被绑着横倒在后座上,绑得不算紧,但是个马蹄扣,挣不脱。车子颠得厉害,齐汉祥坐在他旁边,晃得狠了便扶一把。见他醒来,车子放缓速度,水壶递到嘴边。

赵铁良堵着一口气撇开头,仍旧闭上眼。齐汉祥也不同他说话,只让司机继续前进。从济南到安阳都是直鲁联军的势力范围,他们不敢走大路,只捡林间够马车驴车通过的土道,过了郓城地界走不了几步就能碰上场遭遇战,天又飘起散碎的盐粒雪,车不能再开,不知被齐汉祥怎么安置了。赵铁良昏昏沉沉着跟走,水是够的,饿了就水啃干粮,足走了五天才到兰封地界【7】。


彼时冯将军正坐镇徐州,国民革命军三军19师已经占领兰封县城,接应的人直接将他们送去县政府院里。19师师长吉鸿昌才从考城回来,齐汉祥带着赵铁良进来时,吉鸿昌方大的脸上颜色铁青,手上拈着电报纸略略发抖。他原本生就一副八字眉眼,此刻沉得像要把下半张脸都压垮。

“师座,小少爷接出来了,但军座……”齐汉祥被心头预感压得说不出下面的话,喉头哽着,不敢去看赵铁良。

赵铁良太阳穴突突发涨,吉鸿昌虽比他大十几岁,但性情十分坦诚直率。赵铁良跟着他爹在绥远时,吉鸿昌在赵军长麾下骑兵团,一身硬骨头最是骁勇善战,何曾有过如此神情?

“吉大哥,你这是……”赵铁良的声音不由自主带出些抖。

吉鸿昌拉住赵铁良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跟前的椅子上,他的手也在抖,“兄弟,你莫要太难过。”

赵铁良头皮和指尖都在发麻,他接过那张电报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赵军长已于六日晚遇害。”

赵铁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赵铁良退去两天两夜的低烧醒来,吉鸿昌已返回考城指挥攻城,齐汉祥留守在他身旁将事情说明。早在一个月前,驻在曹县的姜明玉临阵倒戈,将刚进城还没弄清战况的副总指挥赵金诚软禁,更在几日后作为晋身之礼送给了魔王张宗昌。

赵金诚在确知得救无望后送信出来,请吉鸿昌尽快想办法将赵铁良接出济南。吉鸿昌将此事托予一位在济南日报馆里工作的老乡协助齐汉祥,张宗昌的手下刚把赵铁良捉去,还未及上报,便将他救了出来。并设法打点了路上几处紧要关卡,让他们能顺利到达兰封。

这些日子当中,张宗昌将赵金诚押回济南,拷打诱降都没结果,又在河南战场上吃了冯玉祥的大亏,一怒之下将赵金诚处决。

赵铁良的天塌了。

他想起自己说的话:“人家要是要打你爹妈呢?你也不还手?”如今那个他拼命要变强好去保护的人就这样死在别人手里,愤怒的火烧得他浑身都要爆开。赵铁良拒绝吉鸿昌要送他去南京的好意,哪怕那是冯将军的命令,他要上战场,他要报仇。他知道那个背叛他爹的人就在两百里外,还怎么可能会想要离开?

吉鸿昌心里敬着赵金诚的知遇之恩,冯玉祥更不会驳世侄为父报仇之心,于是赵铁良虚计一岁,编入吉鸿昌部属。

两个月后,铁军【8】拿下考城、定陶、成武和单县,对曹县成合围之势。吉鸿昌在攻打曹县时受了重伤,冯将军致电慰问,并派第三军军长孙良诚从杞县赶来亲自指挥攻城,终于在大年初一当天炸开城墙,攻入城内。

赵铁良带着手枪排最先冲进城,姜明玉没胆子等到面对赵铁良,在老县衙后面的地窖里一枪轰开了自己的脑袋。

战场铁血磨砺使得赵铁良越发勇猛而沉着。待到开春,吉鸿昌转任30师调防甘肃,赵铁良则被调入37军归陈调元调遣。五月份,他随大部队兵临济南城下,可惜没容他们进城,只在大辛庄驻了七八天便绕道渡过黄河往京津而去。

大半年倏忽而过,赵铁良从少尉排长打成少校参谋,恍如隔世一般。

跟枪口抢命的人都知道,战场上,越是怕死死得越快,只有豁得出命去才更有希望保得命来。赵铁良真是天生打仗的好料,越是愤怒越不会莽撞,真到两阵对敌,倒像比身经百战的吉鸿昌还沉得住气。

他不想死。俞成志在他耳边那句低语他一直放在心口里捂着,“要活着回来。”

他们都是没家的孩子,却又都十分幸运地得了眷顾,护不得自己时碰着能护着自己的人。他们一同读书一同打拳,心怀着不俗的志向彼此照应。

赵铁良对俞成志开玩笑说,“你长得比大姑娘还漂亮,要不你就给我当媳妇儿吧?”

俞成志一个后肘怼得他透不过气,十几天不见人,到头来却还是为救他连手都挖出血来,对他说“要活着回来。”

所以,他必须活着回去,回去替他爹报仇。


天色完全暗下来,列车放慢了速度驶过黄河桥,异样的颠簸让陷入回忆中的赵铁良回过神。圆胖老板本已睡熟,这时被收整行李的伙计杵到胳膊,哼哼着醒来,站起身抻抻长衫,准备下车。

列车拐大弯,从赵铁良的位置能看到火车头,以及火车头前面暮蓝苍色下拜占庭穹顶的剪影。远远听得半圆顶上的钟响了九下,火车鸣响汽笛。站台上抱着枪打盹的日本兵赶紧打立正站直,以显示自己并未偷懒。日本驻军正在陆续撤走,但对火车站的控制权却没有那么容易交出来。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长官对这里看得重,士兵们不见得有多上心,交都交了,再上心有何用。

只留意着别被长官发现就对了。

三等车厢也没有几个人,津浦路北段战事不断,会战乱之中坐夜车奔波的人,都有其不可言说的无奈之外吧。

从高大钟楼底下穿出来,街对面就是德日“两国合建”【9】胶济路车站。一城两站互不通车算是济南一奇,现下在夜幕里,两座建筑都看不情面目,阴影幢幢之下很像两尊蹲伏的猛兽。

赵铁良横跨过经一纬三路,站到胶济站这边,四年多以前,时间比学校开课再早些日子,赵铁良在这里见了俞成志第一面。


那日该是冬至,薄阴的天里抬头就见一盘青白的太阳在正头顶上懒洋洋地挂着,光是有的,暖意就没得丝毫。火车站一如往常,人群拥挤来来往往,恋恋的孩子抹泪的母亲叫卖的小贩腾空的行李拥挤的擦肩喧嚷的挥别,初次乘火车的赵铁良看在眼里既凌乱又新鲜。

彼时国父北上,国民军正式成立,赵金诚接受国民军师长委任状后回乡省亲,拟将赵铁良留在济南老家读书。这些年赵铁良虽断断续续识得些字,却远较同龄人为少,赵金诚行伍出身原不在意,这一次在北京开会,冯将军见赵铁良跟在军中,特意提起,赵金诚这才下定决心。回济南之前已经与省立一中打过招呼,将他安插进初级班。

一路上赵铁良难得与他父亲聊天,说来说去却都是进了学功课须得抓紧之类的话。赵铁良早已听得不耐烦,列车还未停稳赵铁良已蹿下来,在月台上东张西望。

前面车厢下来三五个脚夫的大汉扛着大行李,赵铁良冷不妨险些被撞倒,层叠人层里一打眼忽然看见那个素净少年,所有声响尽皆退去,天地间只剩一袭白衣,醒目而疏离。

“成志?”有人叫。

“哎——”少年答应着回头,笑容挂上嘴角,那日阴灰的天一下亮起来,一滴露珠也能折射整个太阳。

少年走过来,瘦弱的腰身挺成笔直,仿若身体里正有一株白杨向上生长,每迈一步都迸出鲜活的力量。

变生一瞬,人群突然混乱,赵金诚还没迈出车门就被身边警卫掩住,另一名警卫抽身来寻赵铁良。赵铁良倒一时反应不及被身边慌张跑走的婆婆撞得脚下踉跄,前面一人原本高举过头递进车窗的行李蓦地滑落,眼见要戳向赵铁良后脑,少年抢上一步将婆婆连同赵铁良一起护在身前,箱子结结实实砸在他肩上,划破少年眉梢,殷红血迹掩住晳透目光,少年身子晃晃抬手擦拭,血花便绽在白衣上。

人群涌过来,少年拉起赵铁良,急道:“你护住婆婆——”便又向前冲去,往前几米之外,扎花辫子的小姑娘被挤倒在地上再无力起来,只能等着被踩踏,少年没有半分犹疑地扑过去,用身体撞开盲无头绪乱跑的人,将孩子抱起来悄声安抚。

赵铁良扶起倒地的婆婆,推却一叠声的感谢之后,少年已不见踪迹。

警卫找到赵铁良送回车厢里便去协助警察维持秩序,直到傍晚时分,铁路司几位杠上开花的负责人跑进车厢来向赵金诚抱歉,又问小少爷可有伤到。赵金诚便服省亲不愿多生事端,虚应几句便了。原来是场为阻住某位官员去青岛上任的示威【10】,直到那位官员放弃原定计划又坐上返京列车,示威人群才慢慢散去。

这一回去,赵铁良倒像失了魂,脑子里总晃过被唤做“成志”的少年,和从他额角蹭到白衫上的几道血迹。难得他不爱出门,闷在家里念书也只顾发呆,抱着乐府集翻来复去念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那时几曾想过进了学就能重逢呢?

如同此时,一年多战场冲杀之间,又几曾料到此时回来呢?


夜渐深,街巷更安静,城墙那边传来宵禁的哨声,赵铁良拐进车站旁边的一家旅社凑合歇一宿。

战场上养成铁打不动的习惯,虽然经过一整天火车奔波,赵铁良还是天没亮就醒来,旅店里的伙计还没起,他便在天井里打一套拳,洗把脸就去柜台结了房钱,请掌柜帮忙叫辆洋车,往南从泺源门进城,沿着西门内大街【11】径直往东,从按察司街口往回兜一下,停在一座老宅院门前。

门口的卫兵才换岗,已经接到通知,晓得新上任政府官员中有这老宅的主人,又查验证件确认赵铁良的身份,没再多加盘问便放他过去。

高大木门上的黑漆仍有乌亮的光,只是靠近边缘地方常常被潲进来的雨水浸着,斑驳错落地裂了许多细小的缝,有些翘起来,露出下面禇黄泛红的木色。门扣是纯铜的,没漆过,许是长久没人抚攥显得发乌了。门环上挂着把大锁,是从赵铁良初次回到赵家老宅那天起就一直用的那把,他对着那锁发了会儿呆,示意旁边站岗的警卫将之凿开——钥匙早就不知失落在何处,不如砸了换掉。

老宅子的门,不使劲很难推开,门轴吱扭吱扭地响,慢了,串成一声长叹。院子里散落些残枝枯叶,薄薄顶着一层尘土,并不显得十分凌乱。拴马墩、石桌石凳都在原来的位置,廊上挂了经年的干蒿子也还在,只是枯透了。赵铁良心头一阵恍惚,仿佛他不过是在学校多住了些时日才回来一样。

若非说有什么不一样,东北角那棵枣树倒像是比先前粗了,枣树是老宅建起那年就种下的,赵铁良头次回来,赵金诚还对他叹过,当年主家的婆婆让种下这棵树时,本盼着能子孙满堂人丁兴旺【12】,可如今世道,这愿望怕是不知能不能实现了。那时枣树就有合围粗,东西各伸出一条长枝。初秋日子口,枣子才露出点红意,脆里带点酸甜,正是最好吃的时候。逢了礼拜假不用上学时,赵铁良便跟俞成志一人把一枝,一面看小人书讲说书那里听来的故事,一边捋(luō)着身边枣子塞进嘴里嚼得咔咔响,看累了手一酸,小人书掉下去,人却倚着粗枝睡着了。

天气或许是薄阴着,向北望不到大明湖,只有往南看千佛山蓊郁苍翠,时光被那午后凝驻在记忆里,浸过水火碾过铁血也不会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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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津浦路:北起天津总站南至南京浦口火车站的铁路,民国时连通南北的交通要道。

【2】1928年10月至1929年5月中旬中原大战之前,冯玉祥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部长。

【3】没赶上收编也没去成东陵:孙大麻子指奉系军阀孙殿英。1928年5月战败被蒋介石收编后,驻扎在清东陵附近,对乾隆帝的裕陵和慈禧太后的定陵进行盗挖,掘走无数珍宝。

【4】魔王:指奉系军阀张宗昌,1924末入主山东,历任山东军务督办,山东省省长及直鲁联军总司令,曾被世人称为混世魔王。

【5】福寿街:指有经营大烟馆、赌场一类的街巷。

【6】统一调令日期为1929年5月3日。赵铁良的父亲赵金诚于1927年11月6日被张宗昌带回济南秘密处决,在这之前,即11月3日,赵铁良被救出济南城。

【7】走了五天才到兰封地界:济南距离兰封(今属河南省兰考县)约380公里,民国时性能正常的汽车时速能达到20公里左右,路况很好的情况下能到25、6公里。

【8】铁军:吉鸿昌所率部队因其骁勇善战被誉为“铁军”。

【9】“两国合建”胶济路车站:胶济铁路济南站最初为德国人所建,到1914日德战争德国战败时尚未完工,日本接手胶济铁路也一并接了扩建车站的半截工程,车站最终于1915年竣工。

【10】阻住某位官员去青岛上任的示威:1924年底1925年初,时值胶济铁路工人大罢工。北洋政府交通部委任胡洪猷任胶济铁路管理局副局长,遭到铁路员司反对。胡洪猷去青岛赴任途中在济南火车站被聚集示威的人群阻止,后返回北京。

【11】西门内大街:今泉城路,是老济南城横贯东西的主干道。

【12】东北角种枣树:早年间风水讲究庭院的东北角为子孙位,在此位置种枣树,寓意早生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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