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君实X裴文德,朱厚照X法海

出处:《大明宫传奇》《王阳明》《法海缉妖传》

非常清水,各种私设,严重OOC,拒绝考据

——————————————

【巍澜衍生】两世一生(上)

两世分明见,馀生复几哉。

——唐·綦毋潜《祇园寺》


(下)厚其法


1

说起来,朱厚照第一次见到那个和尚时,是刚过完八岁生日的第二天。

生日那天跟宫人追着玩,想是汗见风染了寒意,第二天便鼻塞头重热起来,乳母不敢怠慢,忙报予坤宁宫知晓,一时半刻,张皇后便兵荒马乱地带了人来,一迭声在埋怨乳母不好好看护。

“怎么就能任他疯跑,你也不知道拦着。”朱厚照烧得小脸通红,拱在张皇后怀里扭来扭去找不到个舒服的位置。

“娘娘,老奴也得拦得住,殿下这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乳母冯氏轻声抱怨,手里银勺不断打着圈,时不时吹两口气,吹得又轻又仔细,深怕混了唾沫星子飞进碗里去。

张皇后见她慢悠悠的,不由有点心急,“还不能喝吗?这身子热的,太医究竟怎么说?”边说边心里悔着,昨夜高兴拉着皇帝多喝了两杯,也是想让宝贝儿子放开了多玩一会儿,便早早去睡了。

早知如此,昨晚就不该离开东宫,陪他一夜就好了。张皇后边想边叹气。

“说是大汗之后着了些风,肺里入了寒气,驱一驱就好好。太医说殿下身子壮实,不妨事的。”

朱厚照在母亲怀里影影绰绰闻到一股药香,又扭了几下,嘟囔着:“母后,我不喝药。”

冯氏换了把勺子试试温度,朝张皇后点点头道:“烫不着了。来,殿下乖,把药喝了,再凉心口要汪着,难受得很。”

“我不喝我不喝,苦死了,我不喝,”朱厚照使劲往母亲怀里拱,说什么不肯抬头。

冯氏也不急,曼声哄着:“殿下若不喝这药,那碗桂花甜羹我看还是倒掉的好,反正都是我辛苦熬的,要糟蹋一起糟蹋罢了,我也不必留在这儿碍眼,明儿就回家去,请皇后娘娘另赐更会做的奴婢伺候殿下吧……”

张皇后听到后边忍不住扁起嘴角,要笑不笑地僵在那儿。朱厚照对乳母感情深厚,真说起来,张皇后这个正牌亲娘未见得比得过。朱厚照才只有丁点大时,张皇后因他不亲近自己发脾气,将冯氏撵了出去,惹得朱厚照大哭大闹几乎昏死过去,逼得皇帝皇后双双屈尊降贵出宫把冯氏再求回来【1】。此时冯氏提这个话茬,张皇后想起往事,仍是感到十分无奈。

朱厚照听到这话却倏地自她怀里弹起来,抢过冯氏手里那一碗,咕咚咕咚灌下肚去,直到一滴不剩才被苦得一哆嗦,咂着嘴道:“我喝了我喝了,你不许走,甜羹呢甜羹呢,好苦啊,呼呼呼,好苦啊……”

冯氏压住笑意递水给他漱了两遍口,这才把桂花甜羹端来,一勺一勺喂了他吃。“殿下不嫌弃我做的啦?”

“谁,谁嫌弃了?”桂花羹入口,从唇齿到喉间都化做清甜,之前鼻塞都似好了几分,“再没有人能把甜羹做这么好吃了,谁敢嫌弃孤要治他的罪。”

“皇儿莫胡说,”张皇后不轻不重地斥责一句,口气又软下来,“可觉得好些?头还疼不疼?”

朱厚照就着乳母的手喝完甜羹,额头现出潮意,竟是出了点薄汗,冯氏见了忙浸了温热的手巾给他擦,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再探手来摸额头,热意都退了。

一旦神清气爽了,朱厚照才坐不住,拽着母亲胳膊撒起娇来,“母后,我好得很,你来陪我射箭好不好?”

张皇后掩住差点溢出来的笑声:“我哪里会射箭。再等一时三刻你父皇下了朝,叫他来陪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父皇来了又要考校我的功课,烦死了。”朱厚照拉着张皇后的袖子来回甩着,“母后,你来嘛你来嘛,我们到景山去,我射只大鸟下来送给母后。”

“皇儿胡闹,才刚好些了,不准乱跑,”虽是斥责,口气却强硬不起来。出来半日,张皇后也感到有些头重脚轻,心知除非皇帝亲自来东宫坐镇,不然他若想出去,旁人任谁也是拦不住的,便又道:“若想去景山,须得三师陪着你,去转个把时辰便回来,别等着你父皇来责骂于你,可知道了?”

朱厚照一听到要“三师”做陪,脸马上拉下来要闹,又听到“父皇责骂”想起父皇午朝过后必要来东宫,万一三师又去告状,也是麻烦得很,便委委屈屈地应了。


2

待张皇后起驾,小太子才坐不住,吵着让冯氏快给自己更衣,又着人去备马备箭请三师,一行人浩浩荡荡奔景山而去。

三师战战兢兢坐在马上由人牵着,三四里路几乎把一身骨头颠得散了架,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垂头叹气。

皇帝对太子就一个要求,不做坏事。

骑马射箭算不算坏事?又没有马踏家田又不会伤人性命,自然不是坏事。

所以要不要管?

管不了,只好随他去?

谁让他们摊上个天下最奇怪的皇帝主子,又摊上个天下最奇怪的太子殿下。

皇帝没有三宫六院,后宫独宠只有皇后一人,连老祖宗传下来的尊卑都废了,不但日日同食同寝,说起话来也你啊我的,这跟街巷里的寻常百姓还有什么差别,皇家威仪何在?

与前朝立储便要动乱大大不同,通共就那么一位皇子,还有什么可想。堂堂九五之尊竟然只有一根独苗,皇家威仪何在?

太子原本有个弟弟,却在未满周岁进夭折,皇后痛失幼子,双倍疼惜全给了长子。这位太子爷又聪明伶俐惹人疼,不宠他宠谁?好好的皇室储君翻墙爬树招猫逗狗调皮捣蛋,偏偏功课一点不差,管都没得管,皇家威仪何在?

别说三师,朝中一众老臣都一样,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只好靠在一边看着小太子背着把弓上蹿下跳。

“啊啊啊——救命——”三师正慨叹着皇族不幸,人丁单薄也就罢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结果惨叫声陡走,三人抬头望去,一齐倒抽口冷气,变身成三根冷汗淋漓的木桩子。

小太子是什么时候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了?怎么树枝还断了?怎么小太子还被腰带还被勾住了?眼看他踩着的另一根树枝也弯得不成样子,三师若不是身上都僵了,一定会双手捂脸哀嚎去也。

刚刚感慨的心思全化成后悔,为什么自己要跟着来?为什么不请锦衣卫一起来跟着?为什么只有东宫这几个废物一样的小侍卫?

唉,谁让他们是“偷跑出来玩”的。

太子三师做到这个份上,皇家威仪何在!

几个侍卫已经将外袍脱下来绑在一起拉在树下,一边抻平一边仰头对着位置。嘴里乱七八糟叫着“殿下小心”“殿下别怕”,可谁也不敢让殿下跳下来试试位置对不对。

朱厚照死命抓着头顶那根并不粗的树枝,脚下传来嘎吱的响声,刚刚左脚那边断掉的时候也是这个动静。朱厚照在爬上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怕高,这时看着脚下几个晃来晃去的头顶,一股恶心之感直冲向喉咙,连救命也顾不得喊赶紧闭紧了嘴使劲吸气。

“跳下来吧,我接着你。”一个柔和的声音自下方传来,朱厚照探头去看,白衣僧人仰着头,眉宇间浸着淡淡的笑意。

朱厚照连那僧人的长相都没看清明,却一下子就相信了这声音,他闭上眼手一松,在众人的惊呼里落下去,落在僧人的双臂之中。

“别怕,没事了。”僧人的眉眼都淡淡的,唇却嫣红,好像番邦进贡来的鲜果,声音轻轻的,落进朱厚照耳里,他绷紧的心便松下来。

昏昏沉沉间,他听到那僧人又说道:“只是累了,睡一会儿便好。”

醒来时已是暮色深沉,朱厚照拥着黄缎锦被坐起,突然觉得,这偌大的东宫竟如此空旷。

有点寂寞呢。


3

第二次见时,十四岁的朱厚照才送走了“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的父皇,还来不及消化悲伤,便在百官簇拥之下祭天行典加冕登基,从“殿下”变成了“陛下”。

龙椅还没坐热,蒙古那位自宪宗皇帝时起就没消停过的达延汗一路从宣府打进甘肃,气得小皇帝直跳脚,恨不得立时提弓上马御驾亲征。

亲征是不可能的,托孤之臣保国公硃晖领了兵符前往北疆,三下两下便把宣府夺了回来,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还没等这口气落回肚子里,乾清宫里传来消息,皇帝遇刺了。

刺客被当场格杀,打扮是中原人,可剑风划破的衣衫下,肩头刺青暴露了他们蒙古蛮人的身份。

皇帝毫发无伤,太后遣了人来问,连同内侍都被皇帝兜头撵了出去。

“你会用剑?”空阔的宫闱里只有皇帝对灯枯坐的侧影,他突然开口说道。

半响,才有另一个声音应答:“陛下怎知贫僧仍在?”

朱厚照的神情几乎是雀跃的,他朝声音发出的角落冲过去,一把揭起帘幕。白衣僧人贴墙而立,洁白僧袍下摆溅了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朱厚照眉心一紧,不带迟疑冲口而出:“对不起,累你杀生了。”说完自己都愣住,他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将“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

僧人猛抬头,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对上朱厚照的目光时,又平复得毫无波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妨。”

半晌无言。

“朕见过你。”朱厚照又没念过经参过禅,到底受不了这么干巴巴地站着,他走过去在僧人身旁靠墙坐下,先打破了沉默道。

“是,六年前,景山。”僧人也坐下来,语声平淡,说寻常话也如念经。好像太子太师在讲学,可是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朱厚照想,若是他来给我讲学,我铁定不会睡着。

“并非那时。朕总觉得,在那之前,朕见过你。”朱厚照低下头笑笑,“可朕想不起来在哪里,也许是很小的时候吧。”

僧人的呼吸停顿了下,朱厚照立时察觉,偏过头去看身边人:“你受伤了吗?”烛火摇映里,他总觉得僧人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僧人摇头,恢复了深沉绵长的呼吸,道:“调息而已。”

“哦。”朱厚照又低下头,拎起腰带上的龙纹佩在手里甩着,“你呢?你见过朕吗?”

僧人没说话。

“你叫什么?”朱厚照并不纠缠,换了个问题。

僧人口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脱口而出又改变主意,轻轻叹口气才道:“无名。”

“无名?修行之人怎么能无名?”朱厚照现出惊奇之色,眼底亮晶晶地,好像有星星落了进去。

僧人抬起手,原想去拍他的头,却中途停住,改拍在自己膝上,“我发了愿,未能还愿之前,不能叫回度牒法名,只好先叫做无名。”

“这么严格?你发了什么愿啊?”

僧人再度沉默,就在朱厚照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却突然道:“我要找一个人。”

“找到了就能还愿了吗?”

僧人摇头,目光落向不知名的远方,没再解释什么。

朱厚照摆摆手,“不问了不问了,等你还了愿,记得告诉朕你的名字就行了,”说完偏头看看僧人的侧脸,又加上一句:“好吗?”

“好。”

僧人站起身来。

朱厚照也立刻站起来:“你要走了吗?”

僧人点点头。

“能不能,不要走?”朱厚照问得很轻,他本想告诉那僧人,景山一别之后,他曾辗转打听过白衣僧人之事,可那日跟随之人乱成一团,问来问去总不得要领。可终是没寻到,多说何益。

僧人笑笑,“贫僧便在京西法海寺挂单,陛下若要见时,差人召唤便是。”


4

终无法时时日日相见吧,法海寺的香火却日盛一日起来。京城百姓都知道这里有一位能让皇帝静下来听经的无名禅师,小皇帝何其好动,安安静静坐上半日,简直是神迹。

朱厚照太害怕无聊,后宫里还有刘瑾张永陪他玩闹,饿了便吃累了便睡。一上朝堂,政务左一堆右一堆砸过来,看到那些顾老大臣吃坏肚子一样的脸孔他就想逃跑。只有在法海寺里,他的心是清静的。

无名禅师并不讲经给他听,他只是念自己的,朱厚照喜欢听他的声音,听着听着,便静下来。偶尔,问上一句两话,要他来解。

“何谓贪嗔痴?”

“于外五欲,染爱名贪;憎恚为性,不安稳性,是为嗔;于诸理事迷暗为性,是为痴。”

“何谓戒定慧?”

“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妄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

“礼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或可与之类?”

“然。”

“何为因缘?”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有些偈语朱厚照不明白,可他若不追问,无名禅师也不多加讲解,任他顾自皱眉思索。

午后蝉鸣,正是一日当中昏昏欲睡之时,朱厚照能坐在无名禅师对面临下大段经文,居然还写得十分端正,自己也颇为稀奇。


5

可惜这等静好时光并未能持久,七月流火还没来,上疏谏诤的折子已经摆满龙案,不用打开朱厚照也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无非跟着刘健谢迁那帮老家伙金殿进谏瞎吆喝。

朱厚照盯着那一大撂折子,突然怒上心头,两手横扫,锦封黄纸青墨朱砂散落一地,最上面那本滑得最远,落地还往外滑着,快撞到门槛才停下来。沾了土的折子跟门槛之间,一双芒鞋静静停着。

青白手指拈起折子,掸去上面的尘土,折好,步履无声来到龙案之前,将折子放回案角。

朱厚照负气横坐着,一支脚翘起来,却不抬头。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点发虚,竟不敢去看无名禅师。

他会不会也是来教训我的?朱厚照想,很想偷偷看看无名的脸色,才想动,脖子咔咔作响,赶紧停住。

“圣人云: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无名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朱厚照终是忍不住看他,倒与平素没什么两样。“果然,你也——”他赌气一样咬牙切齿。

无名禅师笑了,“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他拾起落地的物件一一归回原位,在龙案之侧席地而坐,“万民企盼,陛下做个好皇帝。”

“我不想做皇帝。”朱厚照蜷起膝抱着,下巴搁在膝盖上,语声闷在金黄的锦缎里,透出浓浓的委屈,“父皇说,只要我做个好人。我不想做皇帝。”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无名道,“也罢,天之历数在尔躬,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管世人说什么,遵从本心,无处不是净土。”

朱厚照的脸一下就亮起来,“真的吗?你不骂我?”

无名站起身来,终是拍了拍他的头,微笑道:“做不做好皇帝,做不做好人,都是你的事,我只盼你安好。”


6

而后,无名驻法海寺十二年。

初,朱厚照将行辕迁至豹房,举朝震惊。一众老臣死谏求返,皇帝一意孤行。无名不置一词,只在每日或清晨或午后或入夜,总能看到一角白衣晃过辕门。朱厚照便莫名安心,兽斗禽戏莺歌燕舞里,他也能沉着心批折子。

再,顾命大臣联名上谏诛刘瑾。朱厚照大怒,将刘瑾调去司礼监,几位谏臣治罪。事毕又后悔,夜不成寐不知所措,问于无名。无名给他一把旧弓,却是他幼时时常把玩之物,如今弓角损了也不舍得丢弃。

无名抚着他的额叹道:“我该早来找你。”

第二日,皇帝朱批,收回追杀谏臣的圣命。

再后来,朱厚照终于被刘瑾弄权弄得忍无可忍,放任张永与刘瑾斗成两败俱伤。刘瑾被凌迟那天,无名陪着他在豹房下了一日一夜的棋,直到他坐着昏睡过去。

直到那年,朱厚照真的要披挂上阵御驾亲征,无名竟脱了僧袍穿上甲胄,扮做亲兵随军前去宣府。

仗打赢了,朱厚照毫发无损,无名却伤了手臂。夜里,朱厚照第一次将埋在心底的疑问抛给了无名。

“你,究竟是谁?”

这时的他一身戎装,英姿挺拔,几与无名一般高矮。无名站得笔直,若不是盔沿看到碧青的头皮,绝难想到他本不是真正的士兵。

“陛下缘何问起?”

“朕与你萍水相逢,你便救朕性命,朕留你在身边,你便十年护朕周全。朕身边,全是汲汲名利之人,你竹杖芒鞋拜佛念经一无所求。你,究竟是谁?”

无名叹气:“因缘际会之人,个中确有因由。”

“何等因由?”

“此时,不可说。”

“何时可说?”

“机缘。”

朱厚照气结,他真想将弓弦架在无名脖子上,可论动武,朱厚照实在不是对手,只好甩手令无名出去。气鼓鼓枯坐半日,竟无端端被想像里无名弓弦压颈的画面勾出几分燥热来,踱来踱去坐立难安,无奈又叫他进来念经。

仗打了五天五夜,怎能不倦?朱厚照在无名的声音里睡去时,心里仍是燥的。

那一夜乱梦颠倒,醒来时,他躲开了无名递来的手巾。


7

回京后他再不去法海寺,甚至豹房也不呆了,少有地退了朝便乖乖回寝宫。满朝文武皆慨叹,皇帝终于转性收心,打算学习乃父之风励精图治了。几位须发皆白的托孤重臣更是沐浴更衣到宗祠中向祖宗报喜,仿佛自己终于对得起“忠良之后”四个字了。

无名没再在朱厚照面前出现,连片衣角也没有。可朱厚照就是知道他在,豹房他在,寝宫他在,甚至宁王之乱的赣南,他也在。

你不想见我,我便不出现。

朱厚照觉得像有口气顶在胸口,不上不下无着无落,有时他甚至想大吼一声“无名你给朕出来”,他也知道他若喊了,无名必会立时出现在他面前。

终是长长一叹,也无法把那口气叹出来。

若不是那一日突发奇想去钓鱼,他多半到死也不会再见到无名的面了吧。

那么大一条鱼,会不会真的成了精?拖他下水难道是要他真龙天子的纯阳之气来炼内丹么?朱厚照没机会知道了,他不会游泳,入水的刹那手脚都僵了,口鼻都浸在水里,呛得头像要爆开,四周越来越黑手脚越来越沉,眼里最后留下的残像是一道白影。

是谁托住了他的胳膊?

他在。

无名。

醒来时他躺在湖边临时行辕里,外面乌压压跪了一片。

没有无名。

朱厚照摔了随侍递上来的药。

起驾,回京。


8

旋风一样卷回京城的皇帝直接将銮驾摆去法海寺。内侍奉命将僧客信众全部清了出去,

天子一人踩着烧天的火气冲进客居禅房。

无名端坐蒲团之上。

“好,你在。”朱厚照咬着牙将这几个字挤出来,两步上前,揪起领子将无名提起来,无名竟全不反抗。

无名知道他的怒气何来,那里有恐惧,和对恐惧的愤恨,他压不住,也无从发泄。无名任他揪着,能把这闷气散出来,就好了。

“你——”后背重重顶在墙上伤不到他,让他震惊的是皇帝的举动。

他,含住了他的唇。

大片的记忆喷薄而出,血腥气蹿上喉咙。枯守着一个乱梦肖想经年,数度轮回已过,而今,竟成真……?

无名浑身颤抖着推开了朱厚照。年轻的皇帝满眼赤红,只后退半步便又欺身上来,双手扳住无名的肩。

“你,陛下,你要做什么?”无名一手抵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将他一臂反剪至身后。

一声“陛下”唤回朱厚照少许清明,他目光晃过一丝茫然,随即却转为狠戾,“遵从本心而已。”

他想挣开无名的手,半晌仍是徒劳无功,喘息渐重,声音也嘶哑:“你连我的命也能夺回来,这时是怕了么?”

无名浑身一僵:“你,看到了?”

朱厚照的挣扎也停下来,“看到了。”

水底,意识的最后一丝,看到无名与黑白无常对峙,看到黑无常手上那根锏戳进无名的身体,金光顺着锏泄出来,微微地闪,不知被取走了什么。那白无常斜过眼瞟他,冷笑着与黑无常一起消失了,无名佝偻着飘过来擒住他正下落的身体。

“你拿什么换了我的命?”朱厚照脱了力,半旋身靠墙坐下。

“我的,内丹。”无名轻笑着说。

朱厚照身体震了震,“你是妖?”

“如果我是,你怕么?”

朱厚照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露出丝笑容,“不怕。”

“不怕,你不会害我。”

无名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万一,我会呢?”

“那就害吧,我愿意。”

无名突然想起很多年,他仍在潜心修行时,碰到那个被蛇妖缠上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脸上有着跟眼前朱厚照一样的神情,也说着一样的话。

蛇妖被他亲手镇住,蛇妖又被他亲手放出来。

为何杀妖?

只为成全。

为何不杀?

只为成全。

他成全了别人,谁来成全他?

“我不是妖。”无名道,“我为杀妖饮下妖血,成了半妖,又为了炼化妖血去修行,妖血不化,我不会死也无法坐化飞升,只能一直修行。很多年以后,我化去妖血,祖师来度我飞升,我拒绝了。我向祖师发愿,要去找一个人。”

无名的思绪飞回到两百年前,他终于将体内妖血化尽,却不肯飞升时,祖师万年不动的眼波里激起那一丝讶异。

“我须寻得尘世中一人。”

“为何?”

“欠他一命,报恩。”

“你存世五百年,斯人岂非已逝?”

“临死之魂蕴紫薇之气,我知他必转生帝王。”

“若找到,何如?”

“护他周全,还他一命。”

“以你炼化之气度他命劫,你必返为半妖之身,五百年修行毁于一旦,天劫大限难过,你可知?”

“我知。”

祖师叹气,“你去罢。”


9

“你要找的人,是我?”朱厚照深吸口气,问道。

“是。”

“为何找我?”

“因你是你。”

朱厚照呼吸一滞,垂下头,手却攥紧,“你把那…丹给了出去,会怎样?”

“不会怎样。”

“我听人说,妖,失了内丹,会死。”

“我不是妖。”

“真的没事?”

“没事,别怕。”

无名的掌心覆上朱厚照攥紧的拳,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直到他把拳松开。无名笑了,七百年,他的梦境,他的天神,他的师父。

朱厚照反手握住他,掌心炙热,宣府那夜的梦境在眼前跳着。无名灼灼的眼撕扯着他的心口,他拉住白麻粗布的袖口,两人一起顺着墙倒下去。

“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在无名耳边吐气如火,燎出一片潮红。

“裴文德。”声音嘶哑而破碎。

“裴,文德。文德,我在哪里见过你……”

是夜,皇帝留寝法海寺。


10

三日后,法海寺南几间旧僧舍突然被雷击,据巡夜的僧人说,一整夜里闪电像闪着光的鞭子一样猛抽着那几间破房,竟没有起火。天光亮时,除了窗棂一片青黑之外,并没见什么被损毁,只是屋子里留下股奇怪的腥气。

在法海寺挂单十几年的无名禅师突然不见行踪,听说终于还了多年发过的愿,重又云游去了。

才到壮年的皇帝突然就病倒了,遍请天下名医,方子吃了无数终不见效。再后来,他将自己锁在豹房里不肯见人。

正德十六年春三月丙寅,帝崩,葬康陵,谥号武宗。遗诏召兴献王长子嗣位,大赦天下。

多年后,盗墓人打开康陵武宗墓棺,里面是空的。


——完——


【有个后记】

京郊法海寺南边不远,正德皇帝亲自下旨在那儿建了个承恩寺……

“明正德五年(1510年),司礼监太监温祥兴建,正德八年(1513年)竣工,明武宗赐额承恩禅寺……”

看到这段,我已经不能正常思考的脑子里突然轰隆隆开过一列火车,总觉得这好像比豹房带感多了【捂脸跑掉】

——————————————

【注释】

【1】此段野史出自明代杨仪所撰《明良记》


——————————————

【谭赵】没有烟总有花(目录)

【牧川】斜阳影里(目录)

【策刀/现代AU】最酽红(目录)

【牧川/牧泽/现代AU】暗夜踽凉(目录)


想看其他故事,请戳【苏七讲故事总目录】

评论(8)
热度(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