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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赵铁良提前回来,虽不想多引人注目,必要的场面工夫仍需做足。一路之上他将回来要办之事都理得清楚,回到自家宅院,先是将书桌收拾一番,写几张帖子请站岗的卫兵送出去。

这事做完,赵铁良开始拾掇自己原先的卧室。全都打扫干净恐怕不是一日之工,好在他回来得早,也不急于一时。

在外时赵铁良想过几次,若再回到自己家中免不了要睹物伤情。真回来之后反而比想像时要平静得多。只是,当他站在父亲的书房卧室门前时,呼吸仍是变得急促,并不敢推门而入。

有些事,他还没有做完,也许等他在心底最后这个名字上也划下红线时,他就能平静地走进去,替父亲掸去落在书架上的灰尘。

怀表上指针显示八点三十五分,赵铁良将落了一身灰的衣服换下来,重又去洗了把脸,准备出门。

要去见的几位都有些身份,按理他该穿军服正装方显礼貌,可眼下这时局,穿军服走在街上实在打眼,他最终还是决定穿西装,在呢帽下面又加了一副眼镜,看上去很是个方才留洋归来的少爷模样。也不坐洋车,顺着西门内大街信步走。赵铁良身高腿长,行军打仗养成大步流星的习惯,不多时便走到了估衣市街。

这是当年他与俞成志下了学一同去武馆时的必经之路,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两个勾着膀子走,一忽儿追打起来,一忽儿闹得累了一个挨一个往路边沟台卡子上一坐,说学堂里老先生又闹了什么笑话,乐得前仰后合。

赵铁良深吸口气,将恍惚里生出的幻象一起呼出去,抬头望见“泉祥茶庄”的招牌,门板卸在一旁,尚挂着冬日薄棉的帘子,赵铁良振振衣襟,抬腿拍下裤角的落灰,掀帘子走了进去。

这家店比赵铁良年纪还长,单看门脸看不出里面着实宽敞,扑面而来一股陈久的叶香气。靠里面一面墙掏进去,一半做茶柜,自上而下贴着歙县珠兰、莲心龙井、太平猴魁、北平双窨、杭苏菊茶等等标牌,皆用小片木块雕出规整小楷再以白漆覆之,最上端留出榫孔扣在抽匣把手上;另一半则嵌进红木架,上面托着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罐子,也在盖上拴了木牌。侧面墙壁上照惯例大字书写招牌,两边配以“香分花上露,水吸石中泉”两句,柜台却只做一半,招牌联文下面摆着两副八仙桌以待茶客。掌柜孟十九此时正立在八仙桌旁边。他一早收到帖子,知道赵铁良是故赵将军的公子,立时吩咐下去不再接别的帖,自己则亲自到茶庄中堂来等候。

孟十九是孟府的家生子,孟四爷【1】亲手调教出来,如今已五十有四。孟四爷北上之后,济南店面便交于孟十九执掌。孟四爷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回章丘老家休养,京城到济南再到胶东半岛的茶叶买卖都是孟十九来操持。不需借孟四爷名号,孟十九在济南城商界也早是元老级的人物,只是他为人十分谨慎,凡事先以孟府仆从身份为先,外头传出的名头倒不甚响亮。

见赵铁良进门,孟十九掸掸袖子先拱手道:“赵少爷。”

赵铁良不等他头往下点赶紧长揖到地,道:“给十九伯请安。”再抬头细打量。孟十九瘦长身量,头发剃得极短,六角瓜皮帽略露出些碧青痕迹。眼角细长,未语三分笑意,鼻梁与下巴线条又极刚直,让这张脸给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颌下一络短须约有两寸,修得极整齐。墨绿缎面长衫上罩纯黑马褂,小立领以下五个一字扣系得严谨,大襟水面平直不见褶皱,略走动间细端祥,能看见长衫底襟上松鹤延年的同色绣工,十分精致却不显山不露水。

两下见过礼,分宾主在八仙桌边坐下,孟十九吩咐人上茶,赵铁良谢过,再拱手说道:“小侄昨日晚间回来,今天便上门叨扰,还望十九伯见谅。”

孟十九笑称“客气”,待得娃娃脸小伙计将盖碗放好,又将大铜壶架上旁边的碳炉,轻声吩咐道:“你跟小六子去门口守着,今儿个不接待旁的客人。不管是谁都道恼推辞出去。若有身份贵重的帖子叫小六子直接送去鸿记给六爷,懂了?”

小伙计点头应是,叫上柜台里拾掇东西的那一个,一起到门外去了。

孟十九这才转向赵铁良说道:“赵少爷今儿来,有什么吩咐?”

“十九伯言重了,哪里敢说吩咐,就是这少爷二字小侄都担不起,还请十九伯直呼小侄名字,”赵铁良坐得板正,说话时礼数甚是周全,但并不拐弯抹角,直接将自己的来意讲明。他才到济南第一步便是找上孟十九,一是为旧日关系,后续诸多事项都须借助孟十九的影响力;二是要借茶庄的地方来与另外约下的两人见面。茶庄柜台里头,红木架旁有个转角,刚好掩往半截楼梯。往上走是个半层阁楼,里面有两间幽静雅致的茶室,赵铁良少时曾听父亲提起,不知为何印象竟十分深刻。

孟十九听他说完,嘴角勾出个淡淡的笑容来,“你这爽利性子,老爷若见了,想必也要喜欢得紧。”他端起茶杯,半揭盖子撇去浮沫,示意赵铁良也品一品香茶,又道,“前些日子得了老爷的信来,知道你要回来,你今日不来,改日我也要去府上走一趟。”

赵铁良闻言倒有些惊奇,“四爷有吩咐?十九伯叫人知会小侄一声便了,怎敢劳烦您亲自登门?”

孟十九再饮一口茶,放下盖碗,站起身来沉吟了片刻,道:“令尊之事……”

赵铁良本要端起茶盅的手登时顿在半空,抬起头来望着孟十九。孟十九长叹一声,道:“令尊的尸骨暂葬在兴国寺【2】后山,老爷吩咐,你若要起灵重葬,一应事项全按你的想法来办。”

早年孟四爷对赵金诚极为常识,赵金诚为张宗昌所害之事太过突然,孟四爷人在京城相救不及十分难过,要孟十九无论如何要保下赵金诚尸骨。此事孟十九做得机密,直到张宗昌被赶出济南城许多时日仍无人知晓。

赵铁良将手慢慢放回身侧,下颌慢慢收紧直到绷出锐利的棱,如果靠近他细瞧,能看出板正的肩线正在极细微地颤抖。

他脑子里涌起无数问题,互相冲撞乱成一团。至今他对父亲的被害也仅止于知道被姜明玉出卖被张宗昌关押审问并最终被杀害,但其中曲折如何是否曾被拷打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最终又埋骨何处,全然不知。

他想知道,又怕知道。这一年多来,赵铁良将这些念头压在心底,努力不去碰触,此时被孟十九的提起,便像洪水决了堤,再压不住。

“我爹,”赵铁良用力压着气,“我爹,去得可平安?”

孟十九到底是老江湖,他面上虽是沉痛之色,眼底却平静,道:“生获其志,死得其所。”

赵铁良缓缓点头,掩住喉头哽咽也抑制眼角泪意,起身面对孟十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多谢十九伯大恩。”

孟十九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托往他要往下磕的头,“你不必如此,我与令尊相交一场,承他叫一声兄长,即使没有四爷吩咐也会尽心,只可惜……”他一个怔忡间,手上一松被赵铁良脱出去,硬是磕了三个头才肯起来。

过了半晌赵铁良终于平静下来,窗口也大亮起来,柜台里的小座钟敲响十下,他约的人也快来了,不能再耽搁,便对孟十九说,“十九伯,我爹一直喜欢历山风景,想必您的安排也正合他老人家心意,但小侄仍想以衣冠为我爹举行葬礼,还请十九伯帮忙定下日子。”

“这事应当,我这就安排下去,这一两日便让人将奠仪典程安排送到你府上去,小阮,”孟十九忽然高声向外叫道。方才端茶来的娃娃脸伙计从门外进来,仍是半弯腰低着头。孟十九对他道:“以后赵少爷来,你便如今日这般,明白了?”

小阮点头,向赵铁良微微躬身,算是领命。

孟十九又对赵铁良道:“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幼时受过惊吓,言语不大利落,但也因此性子沉些,做事认真妥贴,日后你有什么需要,赶上我不在时,直接吩咐他就行。”

“那要多多劳烦这位阮兄了,”赵铁良起身向小阮拱手,小阮慌忙又还礼。赵铁良这两年没了父亲的直接荫护,又是混迹军旅拼杀战场学得城府渐深,知道何时何地需要伏低做小给人面子,早不似当年与俞成志初识时要争做哥哥的少年招摇。

孟十九听他言咦了一声,道:“说起来,小阮怕是真要年长于你,你是哪一年生人?”

“小侄生于辛亥年。”

“那可就是嘛,辛亥年小阮才来家,都有四岁了吧?算来该是丁未年出生的。”

正说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想是赵铁良约好的人来了。孟十九已知道他约的是谁,不欲与那人碰面,便趁这一刻,从后门走了。赵铁良请小阮代为迎客,自己则先去阁楼茶室中坐等。

茶室里备好的全套功夫茶具,炭火才拨过,清水也都已备好。赵铁良不会那些精细讲究,挑了之前喝过的茉莉花窨夹了些放进盖碗里,等水开。

赵铁良约了两个人在泉祥茶庄见面,第一位他对孟十九明讲了,第二位却并没有细说,孟十九也未曾询问。小阮和小六子都是跟着孟十九走南闯北过的见识,连来客的头脸都不曾细端详,将人领进茶室便退到大堂守着去了。

外间响起上楼的脚步声,赵铁良提起咕嘟冐起热气的铜壶提起来,细嘴一线流水注入盖碗里,茶气氤氲满室。

“杜处长来啦,请坐。”赵铁良一边洗茶盅,一边对进门来人笑道。

那人正是省政府秘书处副处长杜克俭。赵铁良回济之事他自然早已得知,收到赵铁良的帖子仍是有所犹疑,一来他不知赵铁良这么早便回了城,二来,也不知道这私下会面究竟为何意。不过,单冲赵铁良与张宗昌有杀父之仇,杜克俭也必然要来赴约。

“不敢不敢,赵少爷回来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在下也也安排人去接应接应。”杜克俭双手接过赵铁良递过来的茶盅连声道谢,心中忐忑着坐下来。

“不必麻烦,不瞒杜处长说,小弟原是下月初才能回来,陈司令体恤下属,准我提前回来处理些家事。我可不能让陈司令为难,还是低调些好。”赵铁良从马甲上袋里掏出一封信在,按在茶桌上往前一推,“这是陈司令的手令,杜处长过目下吧。”

陈调元手迹影印早跟着南京政府调令一起发送到省政府,杜克俭自是能认出手令是陈调元亲笔所写,扣着南京政府的大红印鉴。

“兹有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少校参谋赵,于己巳年【3】四月至济南执行特别公干,山东省府人员务须配合襄助为要。”

手令语焉不详,杜克俭仍摸不准赵铁良的意思。他将手令原样折起放回信封里,说道:“赵少爷有军务在身,不知在下能否效力?”

“杜处长太客气了,,”赵铁良将茶盅送到唇边眯起眼睛细细嗅闻,“这茶很好,杜处长不尝尝?”

“哦,要尝要尝。”杜克俭忙捧起茶杯来,花茶之中,属茉莉花窨出来的香气最霸道,茶香一起,任是腥膻恶臭还是胭脂香粉都要给压住。偏生又十分清雅,闻之神清气爽的,霸道也不惹人厌。

赵铁良啜两口,赞道:“好香。”放下茶盅,懒洋洋往后一靠,倒将一条长腿伸直了,几乎踢在杜克俭身上,“说到军务,小弟确有点小事情,得请杜处长费心。”

“不敢,赵少爷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杜克俭坐得笔直,眼见赵铁良的皮鞋在自己裤缝上留下两道土印子,硬是没挪开。

赵铁良目光很快从杜克俭侧面上下一扫,又恢复成半眯的样子,“我从德州带过来几个弟兄,虽说领了陈司令三十七军的番号,可杜处长也知道,陈司令还得在泰安延搁些日子……”说到这里,赵铁良停下来,望向杜克俭。

杜克俭听话听音,眼光在那张调令上一转,明白了赵铁良的意思。

赵铁良有南京的调令又有新任省主席的手令却只顶个随军参谋的身份,这一路南来必要收拢人手。游兵散勇收进来,驻扎是个问题,更要紧的是军饷。当兵吃粮吃粮当兵,这年景没军饷大头兵宁可上山落草去,谁会替你卖命。省政府交割未清,批不出额外的军饷来,赵铁良茶碗一敲当当响,是要钱来了。

杜克俭心思电转,脸上依然低眉顺眼地微笑,“这点小事,赵少爷放心,交给我来办。不知贵弟兄何时入城,可有落脚的地方?”

“人多人少是个队伍,得按规矩来。他们守着调令的日子,三号要进城,驻地也请杜处长一并安排了吧。”

说是“请”,可半分也不像商量的口气。杜克俭一口应承下来,赵铁良随口问一问“听说杜处长老家在烟台”,又顺着聊几句胶东的风土人情。

茶过三旬,赵铁良又将茶盅端起来道,“省里政务交接,想必十分烦杂,杜处长出来这么久,可别耽误了工作。”

杜克俭立时听出话里送客之意,假意看看表,起身拍拍衣服褶皱,顺手拍去那两道土印子,道:“确实确实,中午还有商会的人来送文件,赵少爷想必也忙,在下这就告辞了。”

赵铁良欠欠身,是个要起来相送的意思,杜克俭忙又道:“赵少爷留步,留步。”

赵铁良当然也没真的送出来,杜克俭走出茶庄大门,长出口气,心里一阵烦躁。他来之前原想,就算赵铁良是随着陈调元直接由南京政府委任,总是个不满二十的毛头小子,他稍稍笼络笼络替老上司刘珍年牵上线该不是什么问题。谁知一碰上面,这小子竟如此稳得住声色,态度不轻不重话不多说一句。说到底,杜克俭虽曾在军中,毕竟一直跟在长官司身边,不曾真正经历战场厮杀,年纪再长也压不住赵铁良见过生死大阵仗出来的底气。

杜克俭走后,赵铁良去旁边的小馆子里随便吃了饭,又回到茶室中,换了武夷大红袍,依旧烧上水等着。

这次赵铁良没有坐下,而是一直站得笔直立在门边,门开时,赵铁良看见小阮转身下楼的背影,立即关上门,后脚跟并起向来人敬礼。

来人虽是便装,也立正回敬军礼,然后伸出右手来,与赵铁良右手相握,“小赵,你好。”

“迟叔好,”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往事一幕幕滑过脑际,赵铁良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冯将军上个月来信说要派人过来,真没想到会派你来。”迟胜芝也有些激动,原先赵铁良时不时跟俞承志回去王宅补课,作业写完两个总要在院子里打一场,迟胜芝若在必定从旁指点。他很喜欢赵铁良,小伙子人机灵,拳脚也好,更胜在不急躁,用王乐平的话说,是有大将之风。

王乐平不愿假借两个孩子的关系与赵金诚攀交情,每当赵铁良到家时,王乐平并不十分热络,多是交给迟胜芝招待。多这一层了解,迟胜芝知道此次西北军派来接应他们的人是赵铁良声时,确实很高兴。

“令尊的事情……”迟胜芝欲言又止,这是个难以避开的话题,还不如一开始就摆上台面好些。

“迟叔,我爹突然被害,任谁也没法子。”赵铁良请迟胜芝坐在右首,自己则立在对面沏茶。

迟胜芝叹气道,“不提也罢,你有何打算?”

“今早来时,已经给孟家十九伯请过安,十九伯会帮着安排我爹的葬礼。”

迟胜芝注意到他握住壶把的手上骨节隐隐透白,手背上三条长筋跳动了几下。待茶斟满,青筋又隐回去。

“不说这个,迟叔,南京政府另派了吴思豫来接济南军防,我听说这位吴司令跟调任的陈司令可不算一座庙,,这背后不知打了什么主意。冯将军的命令,要我先呆在济南等政府回迁之后摸清情况,再看乐平叔父的安排。”

迟胜芝道:“三全大会结束后【4】上海的形势一直十分紧张,陈先生已经先于大会前往法国,护党同盟全由先生组织管理,我怕南京政府随时会对先生不利,几次要去上海,先生总是不许,深恐省政府回迁时驻防会有疏漏。如今你来,我放心不少。陈调元可算蒋氏派嫡系,必不会任吴思豫把持驻防大权,弄不好会把殷君采拉进机构里,那时他们之间拉锯,我便趁机会离开济南去上海。”

赵铁良端起盖碗沉思,盖子一下一下碰到茶盅上,发出有点乌的声响,良久,他忽然问道:“迟叔,眼下警察厅是谁做主?”

“日本人一撤,原警察厅总办田友望跟着马子贞跑了,佐办宫毅年没过完就跑去泰安等着给陈调元献殷勤,节前节后清Gon剿Gon都是梁伯峻跟着殷君采四处抓人。”迟胜芝想了想,并没提到邓恩铭被捕的事。

赵铁良点点头道:“宫毅年纪不小了,又给日本人打了短工,拍好马屁顶多混个闲职,梁伯峻跟殷君采走得近,省政府迁回来,多半会把他提上来。这姓梁的以前在我爹手下呆过,不是好货,须得多加小心。”

迟胜芝不由得多看赵铁良两眼,又想起成志来,这两个孩子,都聪明得紧,日后……日后……他尚自暗叹,赵铁良又道:“维持会已经解散,省政府一时半刻未必迁得回来。吴司令这一两日便到,依我看,陈司令等不到那么晚,他到了泰安做成交接,也许就会插手驻防的事。调令上写着五月三日须到任,这还有半个月功夫,足够我安排完家事,咱们不如定个计划,让您五月中就能去上海。”

二人计议已定,迟胜芝便返回城南军部去了。赵铁良打算离开时与小阮约定第二天下午,不要小阮去赵宅,仍是赵铁良来茶庄,与孟十九详议赵金诚葬礼事项。

出门时天色正将转暗,他中午吃得对付,这时感觉肚腑空空,便不再步行,拦下一辆洋车往北而去。

俞成志这两日都回后宰门王宅去住,他盼着迟胜芝再带陈少甫回来,起码知道信顺利送进去没有。他不敢冒然再去警察署,万一被清Gon小组的人注意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俞成志心里有事看不进去书,耗在厨房帮余婶择菜。一时想着邓老师是否明白他的暗号,一时又想起在秘书处办公室里看到调令的影印件,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赵铁良”三个字。

一年半以前,中Gon山东D委新闻组小组长陈成焕受到来自老乡吉鸿昌的委托,得知北伐军第八方面军副总指挥赵金诚被张宗昌抓走,需要立即将赵副总指挥的儿子赵铁良救出城去。当俞成志带着从河南赶回来接应的齐汉祥和陈成焕等人来到赵宅时,赵铁良已经被警察署的人绑走。俞成志仗身材瘦小,从水渠爬进警察署里,将赵铁良挖出来送出城。

俞成志知道赵铁良安全到达兰封,那之后便断了消息。这一年半里,他甚至很少想起赵铁良来,因为他怕。他怕一旦开始想了,就会忍不住想像他在战场上浴血杀敌,而自己则困在这里,一无所知亦无能为力。

俞成志自迟胜芝手上看到派遣名单时尚有些不信,直到看见盖了红章的调令,心才落实下来,是他,他安然无恙,他要回来了。

余婶起油锅准备炒菜,将俞成志推出厨房。墙外缕缕炊烟向上伸展,快到晚饭时间,天色却不显晚,他晃来晃去,要去西角门找以前练功夫使的棍子。

才到院墙根下,突然听得外面有窸窣声,很轻,很近。俞成志警觉起来,从房檐下的夹缝里抽出那根许久没用的白蜡木棍,悄悄隐身上墙角的阴影里。

窸窣声大了些,一个黑影翻上墙头向里探头。

俞成志不等他稳住形,棍头朝天便捅了过去。谁知那人身手竟很矫健,棍风才起便向后仰倒,眼见着摔下墙去,却是勾着墙头打秋千,棍势去尽向回收时,那人竟跟着棍子又荡了回来。俞成志挺棍再戳,那人就着墙头向上翻,两个空翻落进院中,脚还没沾地,一声轻笑落入俞成志耳际,他竟也笑了,将棍子丢到一旁,空手与那人过起招来。

若有旁人在,看见这场对打,必会以为两人不只要分胜负,竟像要以命相搏似的。只在身在其中的他们两个才知道,即使蒙了眼睛都知道对方下一招会出在那里。也不是没有新的招式,却并不想用,就想靠着磨了几年的见招拆招来表达许是不想许是不知怎样用言语表达的心思。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正酣,忽听得余婶的声音自后院传来,“成志啊,你又折腾啥呢,你不是早饿了,咋又练起功去了,快点洗手,叫齐伯来吃饭啦。”

闯入那人被这声音嚷得脚下一滞,俞成志觑着空档,左腿横扫右拳攻向肋下。按原有习惯,那人该含腰跳起抱膝前踢,既躲过扫堂腿,又闪开钩拳。可那人却不躲闪,直接被俞成志扫得横向左倒,像是故意撞向俞成志的右拳一样。俞成志大惊,他这一拳使了七成力,再加上撞过来那股劲力,真打实了,肋骨非断它一两根不可。他急忙将拳头向外拧,前臂整个伸平,硬生生将钩拳拧成直拳还打偏了方向。对方姿势不变,整个人向俞成志伸平的右臂倒去。俞成志吸气下沉,稳住丹田将那人接了个满怀。谁知那人不只在侧倒里存了暗劲,两手更从胁下穿出合抱住俞成志的腰。俞成志退步不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西墙根的草垛上,一头一身灰土草屑。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俞成志拍拍身上的土坐起来,朝那人肩窝就是一拳,“臭小子,还知道回来。”他说话时低着头,用刚拍过土的膝盖吸起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赵铁良被这一拳怼得直咳嗽,突然止住笑坐起来,正色望着俞成志,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成志,我活着回来了。”

他说话时,眼角也是晶晶亮着的。太阳在云层后面彻底落到地的那一边去,天就黑得特别快,暮色漫上来,仿佛在帮着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掩饰那突如其来又不愿让对方发现的脆弱表象。

可是,四周突然间那么安静,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对面是自己日日牵挂在心的亲人,他活着,平安着。

这可真好。

在眼泪冲出眼眶之前,他们拥抱,让眼泪落在了彼此的背上。

我的兄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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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孟四爷:泉祥茶庄建于1896年,幕后老板孟洛川,孟子第六十九代孙,也是瑞蚨祥的老板。在家中行四,被业界尊称为孟四爷。

【2】兴国寺:坐落于千佛山阴山半腰,后山有洞天福地。

【3】己巳年:指1929年。

【4】国民党的三全大会:1929年3月在南京召开,会上开除了陈公博党籍,此时陈公博已暂时旅居法国。“大会召开后,王乐平在上海主持成立“护党革命大同盟”,并明确反对蒋介石,反对国民党右派,捍卫孙中山的新三民主义。”(引号内部分选自广东海洋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苗体君和窦春芳的《关于济南共产主义小组创始人的新考证》,广东湛江52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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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感谢好友 @一路到底孟子敬 ,日常@叶海 我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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