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更新非常非常非常缓慢(冷坑没人催所以我就是要挖很多坑把自己埋了

日常感谢好友 @一路到底孟子敬 ,日常@烟花笑  @叶海 我更新啦……  

——————————————

2.

第二天吃过午饭,俞成志果然带着陈少甫一起来找迟胜芝。


王伯家在后宰门街西首,他们一路走过去,经过曲水亭街没多远就到了,府门正对着百花洲,沿岸种满柳树,生了多年,总有碗口粗。


曲水亭街,取当年“引以流觞曲水【1】”的名头。不远,也就不到二十年前,三月三时还会有人相约着去到百花洲畔曲水亭中,杯盛玉浆盘托美酒,顺着流杯池漂流而下,偶尔停住,便有人取杯饮尽,击节赋诗,好酒好诗,畅快淋漓。


如今,曾被誉为人间福地的楼台水榭变做军//政//机//关//办公所在地【2】,文人风流吟诗作对的所在也变成三步一岗两步一哨。高门绣户风流锁,曲水空流不见杯,可为之一叹。


俞成志带着陈少甫行色匆匆,自然也无心欣赏柳芽新酿水映垂黄的美景,只想尽快到达目的地。迟胜芝在门口等着他们,让俞成志十分过意不去,一直道谢。迟胜芝虽带着些军旅习气,一向喜欢说话痛快,可他对俞成志一直甚为喜欢,任他多客气几句并没有着恼。


进到屋里坐下后,迟胜芝先说了陈少甫的事。原来他家人去年秋天就离开邯郸迁回老家去,给他留了信,路上不知遇到什么波折,没能送到济南来。


“我娘竟然会跟我爹回山西老家去,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虽然家人全都走了,陈少甫倒松口气,毕竟知道平安就比什么都好。


“迟叔说,他那边刚好缺个能给记事儿的人,我问他能不能让你去试试,你记性好写字又快,肯定能行。”俞成志看迟胜芝出去了,就跟陈少甫说。


“真的啊成志哥,我正发愁去山西路程太远,我手里又没攒下什么钱,怎么回去呢。”陈少甫又惊又喜,抓住俞成志的手乱摇。


“这去山西路上很不好走,”俞成志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阎//老//西//跟南//京//那边闹得很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打起来,家信里说让你先不要回去也是为你安全考虑。”


“我明白的成志哥,我去问迟叔啥时候要我过来上工。”


“什么上工,那叫上班。过来这边得多学规矩,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迟叔。”


“嗯,成志哥,你要去政//府//上班,还住学校的宿舍里吗?”


“暂时还会住宿舍,要是换了住处我一定告诉你。”


没一会儿迟胜芝带了个穿//制//服的过来,让他带着陈少甫回学校收拾东西,即刻搬到营//防//队//部去住。


待陈少甫随那人出去后,迟胜芝示意俞成志坐近些,轻声道:“成志,昨天你回去后,先生打过电话来,你朋友的事情,先生眼下恐怕是使不上力了。”


俞成志神色黯淡不少,但还是保持着平静说道:“我知道了迟叔,王伯处境想必也很难,是我不该拿这些事去扰他。”


迟胜芝也很无奈,俞成志与他老师邓恩铭走得近原是王乐平默许了的。如今邓恩铭被捕,王乐平明确命令迟胜芝要保护好俞成志,也幸好俞成志从小便不是莽撞的性格,没有一激动就冲出去要救人。


王乐平走之前嘱咐迟胜芝“尽力且量力而为”,那便是能托到的关系都要去试探一遭,如今明白告诉成志,也为让他更小心:如今正值清//Go//的敏//感//时期,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这个消息对俞成志来说,算是意料之中,并没有太大的失望。他前天收到邓老师送出来的信,要求他保持静默,等待组织安排。


等车来时,陈少甫悄悄问俞成志:“成志哥,我住到队部去,那晚上的课怎么办?”


俞成志安抚他道:“你的课程差得不多了,停一段没关系,自己抽时间看看书。等情况稳定了,再想办法。”


“成志哥,咱们学校还能重新再开不?”陈少甫老远来求学,书还没念完,很是不舍得。


俞成志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会有办法的。”


陈少甫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定了些,笑道:“成志哥说有办法,那一定会有办法的。”


俞成志嘴上虽然那样讲,心里并没有底。他只是听说南京//政//府对此事确有重视,几个月前泰安会议【3】的内容已经在省委有备案,但日军不撤,铁路不通,人员和资金都无法到位,会议商量得再好,也是一纸空谈。


送走陈少甫,俞成志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转了个方向往东关走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灰白的天边挂着清泠泠的一弯新月。远处隐隐有歌声传来,不知是哪家商贾又在宴宾客。可回头望去,大明湖上阴沉一片,看不到半点灯红酒绿,柳影深处似有画舫棚盖的影儿,却看不真,只有近到眼前残破的箭楼是分明的。


俞成志疑心自己听错了。


暮野四合,十分安静。东关大街空荡荡的,俞成志志尽量走在阴影里,深灰夹袄贴着墙,慢慢溶进夜色。转进小胡同,不再是石板路,脚步声也似渗进土里去,只溢出一点轻微的扑扑声。


太安静了。俞成志在一条胡同的空档前停下,扒着土墙往东门那边瞭望,瓮城【4】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往日戴钢盔站岗的日本兵和断墙边上戳着那些锃黑的三年式【5】都不见踪影,只有圩子墙【6】垛头上那些残存的大包掩体,盖着枯叶残枝,渐渐落下来的浓灰里看过去,仿佛一尊恶形巨兽蹲在那呲着沾了污//血//的獠牙。


天又阴了。


俞成志从土堆上下来,拍拍袖子和膝盖沾的土,忽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清明,去省//政//府报到之前,他得出趟城。


他父亲的墓,在南门外十里,林场北角上。那里又偏又荒,零星散落着几十座坟茔,无碑无名。母亲只告诉他在那里,却并没有提过是哪一座。每次俞成志只能跪在路口,将酒壶倾在旁边残旧的水渠里,任酒液随着细缓的溪流绕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包。


母亲曾说,父亲最爱之事便是与朋友饮酒作诗畅谈世事。


俞成志对父亲所有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母亲,连记忆里父亲的样子,都是母亲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父亲离开时,俞成志还未满周岁,母亲将他留在喜姨身边,自己孤身一人从青岛回到济南,料理父亲的后事。俞成志无法想象母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已经残破不堪的父亲亲手埋葬,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父亲教给她的事点点滴滴传给自己。


那年立冬前一天晚上,母亲从喜姨房里出来,将那幅父亲的画像看了又看,对他说:“娃,你知道娘明天要去做什么?”


俞成志点头,他自然是知道的。因为这事,他才不能跟母亲住在一起。母亲偶尔来看他,也是趁着夜色悄悄来去,这是危险的事情,却又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如果你父亲还在,看见我在做这些,一定会很高兴的。”母亲每每这样讲,成志能在她眼里看到光。


母亲见他点头,红了眼圈,搂住他的肩膀将他圈在胸前。母亲身上永远有种淡淡的柳叶一样的香气,笼着他,又轻柔又和暖。


“娃,娘对不起你,可是娘不能放下你爹没做完的事不去管……娃,要是,要是娘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别恨娘,好不好?”


俞成志的耳朵压在母亲胸口,听见呯呯的声音,恍惚间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头顶上。他抬起手来搂住母亲的腰,轻声道:“娘,你放心,你教我的,我都记得,爹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不能陪我,我就帮你把爹没做完的事做完。”


母亲再没说什么,俞成志稍微侧头,看见桌上那画,边角上题的诗被水渍晕开了。他想说“娘不要哭”,又觉得倘若开口,怕是自己也会哭出来。


他不想哭,至少,不能让母亲看着他哭。


母亲擦干泪扶起他的头,让他将那已渐渐变模糊的字迹再读一次,说:“娃,听你福根叔和喜姨的话,好好念书。书念好,你才能比娘懂得多,才能替娘实现你爹的愿望。”


俞成志憋住气,将泪珠压回眼眶里,轻声念道:“从来大事本难成,后顾茫茫岂愿生。只恨此身混沌死,一生心迹不分明。【7】”


母亲含泪笑着,将那幅画付之一炬。那时俞成志已明白,母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天刚露鱼肚白,四方机厂被封了【8】,警笛声响彻大街小巷,纱厂里头都驻进了日本兵。


隔两天,喜姨扮成女工悄悄带着他去找母亲,让母亲赶快带他离开,母亲盯着他的眼缓慢摇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母亲。


半个月后,纱厂被全面封锁,四处贴满通//缉//令。福根叔门都不出,跟喜姨一起在家里守着俞成志。


俞成志一直在看书,直到福根叔和喜姨都睡熟了,他才敢下地去舀水漱口,将铁锈味的污水吐在后院煤堆里,再趴回铺盖里无声地流泪。


父亲的墓不知何座,母亲连墓也没有,真正的祭奠,只能在心头。


天色完全黑下来,俞成志揉揉发酸的鼻梁,转进一条狭窄曲折的胡同里,在第四道门前停住,很有节奏地扣了扣门。


开门的是个才剃过头的少年,头皮碧青,留着几道红痕。倒春寒的天气,他只披了件粗布短褂,缩着手边说先生好边将俞成志让进院。院子不大,四处散落着破损的农具,还有辆自行车倒在前窗台下面,车链子断了,想是放倒了准备修。


“柱儿,怎么穿这样少?”俞成志拉着少年快步走进堂屋去,关上前门。


少年憨憨笑道:“听见门响就知道是先生来了,着急,扯巴一件就跑啦。”


俞成志拍拍他的头道:“这可不行,万一病起来不是玩的。人都到齐了么?”


柱儿打开后门,引着俞成志走进后院的棚子,“柳家的姐姐没来,说是家里头不让出来了……”小孩说到这儿有点垂头丧气,然后又扬起脸来道:“对了,先生,范大哥让我告诉您,学散了让您在这儿等他。”


“哦,我知道了。”俞成志有一刹那的停顿,不想叫柱娃发觉,只答应着进了棚屋。里面六七个半大少年,都瞪大眼睛望着门帘,见俞成志进来呼吸都急促了,几乎要一齐鼓掌。


俞成志明白他们的心。这些娃们原本在学校报名登记,一腔的热情想念书,不该白白耗费。虽然学校重建遥遥无期,俞成志还是尽己所能将他们聚到一处,哪怕只是多识些字也是好的。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9】”俞成志将全篇古文讲解完毕,挑出这一句来,让几个孩子认真抄写两遍。


正要纠正柱儿写错了的“陴”字,外面又响起细小的扣门声。


柱儿将油灯吹熄,纸笔课本全都收起进炕洞里,嘱咐坐在俞成志旁边的高个儿娃子带他们一起从后院墙翻出去回家。自己跑出去前院开门。


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比俞成志年长些的黝黑汉子随柱儿进了棚屋。俞成志一见他,立时站起来握住他的手。


柱儿自觉将门带上,退到前院放哨去了。


“范大哥,你总算回来了。”俞成志多少有些激动,拽着来人不放。


来人名叫范卜成,是济南地//下//D//组//织的联络员,邓老师也是通过他与中//Go//省//委联系。


范卜成的脸色颇为沉重,路上走得又快,这时还有些喘。他先是按着俞成志的手让他坐下,自己从怀里摸出一根草烟点上深吸了两口,才说道:“邓老师他们被捕,是因为组//织//里出了叛//徒。”


俞成志吃了一惊,这是他之前没设想到的情况。邓老师被捕之后,他一直没能找到范卜成,与D//组//织完全断了联系。


“是谁?”


“你记不记得去年底被邓老师处分的那兄弟俩?就是他们,他们恨邓老师恨得发疯,在青岛秘密加入了捕//Go//队,有他们带着,邓老师和杨老师他们才会被捕。”范卜成恨恨地道,“中//央//D//委直接下达的命令,将立刻将所有跟他们有过接触的D//员//全部撤走,没能来得及通知到你。我也是因为他俩调去青岛后来的济南,没有跟他们碰过面,才能再次潜回来。”


范卜成所说的兄弟俩,弟弟王复元贪污公款,哥哥王用章助纣为虐。后来贪污挪用被邓老师发现,省委定性恶劣,最终将他们开除//D//籍。他们为报此私怨,不惜公开发表“反//Go//宣//言”,列清单将昔日同志一一供出。


俞成志很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有人能坚持//革//命就会有人背叛//革//命。父亲说得对,“从来大事本难成”。只是,邓老师如今仍在狱中——


“范大哥,你这次回来,带来什么指示没有?”


范卜成点点头,道:“中//央//会派新的领//导//同志来济南领//导//我们工作,顺利的话应该能在半个月之内过来。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想办法营救邓老师和杨老师他们。”


——————————————

【注释】

【1】引以流觞曲水:出自王羲之《兰亭集序》。古时候,文人在农历三月三相约踏青,在小溪畔聚会饮酒。将酒杯放在托盘上,顺溪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要做诗助兴。这句词也是曲水亭街名字的起源。

【2】军政机关办公所在地:指珍珠泉德王府,也被叫做“德藩故宫”,是明宪宗朱见深的二弟朱见潾驻守济南时所建的府第。民国时期改为都督府、督军公署和山东省政府所在地

【3】泰安会议:1928年8月,国立山东大学筹备委员会在泰安召开第一次会议,推举何思源为临时主席。会上研究了重建学校的各项设置问题,并将会议内容以信函方式提报给山东省政府备案。但因为日军仍驻扎在济南且控制铁路,所以一切都无法实际执行。

【4】瓮城:古时为加强防御,在城门外修建的护门小城,周边有平房可以住人,也可以在里面驻扎部分军队

【5】三年式:三年式重机枪是日本以法国霍奇克斯M1914重机枪作蓝本研发的气冷式重机枪,设计师是南部麒次郎,其名称来它开始装备的年份大正三年(1914年)。三年式曾是日军侵华初期的主力重机枪,中国东北三省的兵工厂也曾仿制并称为十三式重机枪

【6】圩子墙:老济南城有内外两道城墙,清末为了防御捻军进攻济南,自东至西三面挑濠筑圩,扩建外郭,修建外城,名为“圩子”。当时济南城北是大明湖,再往北是沼泽地,所以圩子墙只有三面,没有北圩子

【7】这四句诗原为刘溥霖的绝命诗。刘溥霖,山东沂水人,1906加入同盟会,曾于1911年因参与反袁反张被捕,1915年再次于青岛被捕,1916年于济南东门外柳园就义。此处化用为俞成志父亲原型俞明远,有改编,改为死于1911年。

【8】四方机厂:原为青岛行会组织“圣诞会”主要活动地,后“圣诞会”接受中Gon青岛D委领导,四方机厂成为秘/密/工/会/所在地。1924年底被/查/封。

【9】出自《与陈伯之书》,民国时国文入门必读课本第三十一页,民国三年(1914年)二月初版。


——————————————

想看其他故事,请戳【苏七讲故事总目录】


评论(20)
热度(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