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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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离开滇南的时候,我二十七岁。距离那个枪林弹雨的浓黑夜晚,已有十年。
游荡了很久,我来到遥远北方这座大都市。
在这里,我结识了丹丹,一个小巧的四川姑娘,说起话来伶牙利齿笑起来没遮没拦做起菜来色香味俱全的小姑娘。
从打洛出来,我只带了一张银行卡和一个黑色的绒盒。潘朵拉的盒子。
在打洛那几年里,我找机会把坤沙给我的那个帐户里的钱取出来一部分,存在另一张国内通用的银联卡上,原本只是无聊时的一时兴起,这时却派上了大用场。
坤沙给我的帐户已经洗过,我并不担心里面的钱会给我带来麻烦。银联卡我也用了假名字,初时只为了好玩,取名叫做潘朵拉,谁知那家小储蓄所竟连身份证件都不查,一见我是大户头,直接就给办了。
现在想来,真是省了很多力气。
我和丹丹一起在一家美容学校里学习,她告诉我她的理想就是开一家小小的美容院,然后给她的男朋友生的可爱健康的小宝宝。她很爱她的男朋友,爱到伤心。
爱,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已经极度陌生。
“苹果,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呀?赶明儿好给你介绍一个。”丹丹老是这样问我。
“我不想找呢,要找,就找你老公那样儿的。”我逗她。
“好哇,朋友夫不可戏的你知不知道?”她立刻紧张,笑容也僵硬了。
我大笑,“我才不和你抢呢,你那个闷骚男人,只有你才会把他当宝贝。”
她立刻又开了怀,“哼,你倒想抢,抢你也抢不去,”说完还扮个鬼脸。
我就陪着她笑,说:“丹丹,我其实真的很羡慕你呀。”
我说的是真心话,她那个男人,心地善良忠厚老实,工作又努力,对丹丹又是实心实意的好,“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你要好好珍惜呀。”我很诚恳地跟她说。
于是她马上就变成两眼红心一脸幸福的痴样。
我喜欢看她这样的表情,这表情能让我觉得安心,让我觉得我离她很近,和她是一样的人。
那天我泡在丹丹的家里看电视,演的正好是一个缉毒的纪录片,丹丹看得起劲,我也不忍扫了她的兴,只好陪着她看。
结尾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吸毒少年的母亲扯着一个毒贩子的头发,撕心裂肺地哭叫着:“你这挨千刀的,不得好死呀——”
我悚然心惊,忽然浑身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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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看了那辑节目之后没多久,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又非常宿命地,在这座城市的街上,与红鹰相遇。
我们两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纠缠在一起,我们的命运,早就已经混杂成了一个,再也不能分辨。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带他回到我的小屋里,没有言语。我们只是探寻彼此的身体,妄图用最直接的方式寻找我们想知道的答案。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再没有什么比身体更会骗人,所以直到最后,我们对彼此都还是一无所知。
红鹰很憔悴。我隐约地听说过,似乎三国再一次空前通力合作,加上几个超级大国的鼎力支持,终于将掸邦革命军连根拔除。金三角地区也遭到彻底的清剿,滇南烟田被大面积填平,开始在政府监督下种植其他的东西。
可是我以为,这些跟我都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坤沙死了,他以那样的方式死去,那里的一切,那一段生活之于我,全部都失去了意义。
直到红鹰再次出现。
他几乎不出门。他总是躲在屋子,随意玩玩游戏,或是坐在阳台上发呆。我每天出去上课,回来烧菜给他吃,就像很多年前时的样子。
丹丹来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半面,只扫到一个侧影,结果逼问了我好几天,说我为什么偷偷藏个男人在家里都不告诉她。我只好哄她,说我们的关系有点麻烦,等八字有了一撇一定请她吃饭等等,她才肯罢休。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红鹰出去了。我知道他不过是到附近散个心,也便不在意,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饭菜都摆上了桌,红鹰也没有回来,我开始担心。
饭菜第二次回锅的时候我的鼻子已经开始酸涩,窗外的路灯因为电压不稳而一闪一闪的,让我感觉到心里无比的软弱。
直到我开始打瞌睡的时候,红鹰才回来,他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他一下把我推倒在床上,嘴里还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
他满嘴的酒臭让我一阵恶心,好不容易才压下去,他的唇便压了上来。我用尽了力气想要推开他,谁知他喝醉酒之后竟然完全不懂得控制自己的力气。
我有些恼火,正想用力在他嘴上咬下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他眼角渗出来的水迹。
红鹰在哭!这样的认知让我的心立刻疼了起来,我抬起手来,慢慢地抚过他的眼角,抚进他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
他手上的力道慢慢减轻了,终于趴在我的胸口安静了下来。待他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我才费尽力气把自己从他身底下解救了出来,给他盖上薄毯,然后走到床的另一边,躺了下来。
我一直望着他,试图想想,是什么样的事情居然会让红鹰流泪,却发现脑子完全是空白的。一直辗转,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睡着。那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慌慌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他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之后就坐在床边。他在看我。
我睁开眼睛,对着他的目光。“怎么不睡?”我问他。
“阿苹,跟我回打洛去,好不好?”他的声音听来有点软弱。
“不,”我回绝得斩钉截铁,“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不会再回去。”
“可是你并不属于这里,你心里知道的。”
“属于不属于我不知道,可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种生活,我不会回去的。”
“金三角被毁了,商队也完了。”他突然低下头去,“你难道要看商队就这么连根烂掉么?”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反而安静了些,说:“我爸爸希望我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商队怎么样,跟我都没有关系。”
他猛地抬起来头,是那种曾经会让我害怕的脸色。可是现在,我的心里很安然。
“你真的这么狠?”
“说到狠,我怎么能比得上你呢?”我笑着,“鹰哥,有些事情,我心里很清楚,你心里也很清楚。我并不想说出来。”
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眼神弱下去,变了恳求的面目,“阿苹,你跟我回去,我们两个人联手,一定可以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开始什么?开始不得好死一定要下地狱的日子么?鹰哥,你为什么不能醒醒?”说出这话的那一时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解脱了,昨日种种,已经死去。
他盯着我,他眉峰上的刀疤正在隐隐地跳动。忽然他抓住我的手,一下子拧到身后去,声音变得阴狠:“我已经过不了别的生活。不管怎样,你得跟我回去,我知道坤沙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你!钱在哪里?”
我的心又开始麻木地疼起来,“你杀他的时候,都没有逼问出来么?”我冷冷地说,然后使劲甩开了他的手。
当我转过身去,却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我下意识地摸了下小腹,然后望向他藏在黑暗中的脸。
“阿苹,你别恨我,我已经走不了回头路了。你把钱给我,我立刻就走。”他的声音听来特别紧。
我心里疼痛突然清晰了起来,稍微一呼吸,眼泪就流了出来:“鹰哥,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是一直我都没能说出口。”我深吸一口气,很慢很慢地说。他的枪口垂下去了一点点。
我接着说:“自从十七那年我做了你的女人之后,我的心里再也没有盛下过其他男人。鹰哥,我那么那么的爱你,爱得我每次想起你来,都会从心底疼到手指尖上去。”
我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即使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
“鹰哥,我跟了你二十九年了,我的命是你养活的,你要杀我,我一点怨言也没有。我从来也没恨过你,就算确认了是你杀死了我爸爸,我也没有恨过你。最后能死在你手里,是我的福气。可是——”
我抬起左手来擦我的眼泪,又说:“可是你知道吗?看到你变成现在的样子,我比死更难过。我们,我和你,全都回不去了啊!”
我哭着,抬起右手。
枪响了。
红鹰的脸离开了暗影,倒落在我的脚边,血从他的左胸喷涌而出,迅速染红了我的地板。红鹰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他至死也不能相信竟然会死在我的手里。
我抚上他的眼皮,慢慢地说,“鹰哥,你瞑目吧,你的生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延续下去了,你放心,我会努力让他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放开他的头,我慢慢地站起身来,抹平衣服上的褶皱。红鹰的血在我的浅蓝睡衣上印出鲜红的大花,像烟田里盛开的罂粟。
我拿起手机,按下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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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的报纸上,登着这样一条消息:“张苹,女,中///国///籍,二十九岁,傣族。因贩///毒///及故///意///杀//人///罪,经****法院依法判处死刑,缓刑两年执行。
(全文完)